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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想了解人体骨骼构成及位置，最好去露营。睡在帐篷里，你与地面只隔开一层薄薄的帐篷和睡袋，全身骨头轧轧可感：展臂则肘，伸腿则踝，仰躺则脊椎骨盆，侧卧则肩胛膝盖……如果你如我一样是竹竿身材，瘦骨嶙嶙，铁骨铮铮，每晚与硬地软磨死磕，那堂人体骨骼课就会特别刻骨铭心。

我爱露营，因为露营麻烦，而且很不舒服。真正的露营，没有“活动主办方”为你搭好帐篷，铺好床垫，奉上烧烤佳肴，让你饱餐完毕，进帐篷就躺平，次日丢下一堆枕头毛毯，扬长而去。在营地，你先得自己动手搭帐篷，翌晨要逐一收好卧具，擦拭帐篷上的露水灰土，请走附在帐篷表面睡意正浓的蜘蛛。晚餐和早餐当然得事先计划，亲手料理，收拾碗碟，必不可少。拔营时，生活垃圾和可回收物须分别打包带走，不留痕迹。若是遇到零下气温、瓢泼大雨或高原狂风，难度系数增加，就更有趣了。

最富挑战的莫过于原始露营。荒漠野岭，人迹罕至，没有饮用水、电源，没有抽水马桶，更不可能洗浴，并且禁止明火。原始露营考验的是胆量和意志。一层帆布或塑胶罩在头顶，风霜雨露，它无法遮蔽全部。有几次睡下时月明星稀，夜半突起妖风，动沙堁，吹死灰，只好迅速拔营，连滚带爬逃进车里。还可能遇到野生动物：大尾巴野兔、长角野鹿之类素食的邻居倒无所谓，熊出没则肯定招架不住，得提前做功课，了解当地有无猛兽。有人问我：露营遭遇杀人魔怎么办？我答：能在露营地与之相遇，就像中了超级大乐透。我们偶尔还能看到普通人中上亿元博彩奖金的新闻，可是谁曾听说有电锯狂人迢迢驾车数百英里，来到远离人烟的国家公园，再花三十元买票进园，然后一逞其意？

露营如今属休闲活动，昔日却是行军、商旅、探险的日常必需。风餐露宿，指点星辰，时常会因断粮或风雨而不得饱暖。我爱原始露营，正因它的不便、不适足以劳苦身心，磨练应变力、耐受力，使我不忘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技能。一百多年来的技术发展使生活便利了很多：电炉、冰箱、洗碗机、洗衣机……人们尽可享福，再无必要将每日大部分时间花在劈柴、生火、洗衣、贮藏之类琐事上。然而“居承平之世，不知有丧乱之祸”，日复一日的便捷生活，会否使人变得脆弱而娇气？颜之推说梁朝士大夫太平日久，“出则车舆，入则扶侍……及侯景之乱，肤脆骨柔，不堪行步，体羸气弱，不耐寒暑，坐死仓卒者往往而然。”十九世纪末，科幻作家H. G. Wells在《The Time Machine》描写公元八十万二千七百零一年的人类后裔，其中一个分支因长年舒适安逸，不愁吃穿也不动脑筋，已经退化，不知有敌人窥伺，对潜在威胁毫无应急准备。作者写道，应付变化、危险和困境，收获的是多才多艺，只有必须应对千难万险的动物才会有智慧。

希奥多罗斯福幼年体弱，苦练拳击、摔跤，希望强健身体，磨砺精神。一八八三年他来到达科他地区，过起一切亲力亲为的牛仔生活。初到西部，罗斯福尚未改富家公子习气，穿着带镶边的皮袍，用银质名牌皮带扣。但牛仔生涯充满艰辛，很快教会他独立自强。罗斯福经常要在风雪中骑马、赶牛。某晚暴雨，牛群惊散，他策马追赶，因为天太黑，连人带马掉进小密苏里河，挣扎上岸后又继续追牛，天亮后简单吃点东西就开始新一天的工作，湿透的衣服没时间换，就贴在身上晾干了。一八八九年罗斯福当选纽约州长，发表演说《The Strenuous Life》，称欲成大事者当不畏艰辛、不求安逸，致力于伟业，推动人类文明前进。他晚年在自传中回忆，牛仔岁月磨练了他日后成为美国总统所需的品格，他所有的成就都来自不辞辛劳，拒享安乐，将个人潜力挖掘到极致。

美国许多公园的较长步道起始处，常标注有一句话：Know your limit。有些游人缺乏自知之明，高估自己的体力和方向辨识能力，冒太大风险，最终力竭、脱水、堕崖或迷路，要公园出动直升机搜救。我知道自己像根竹竿，风一吹就倒，所以无意尝试在雨雪中骑马追牛，或走完三千五百多公里的阿巴拉契亚山道，或骑行青藏公路全程，或攀登珠峰。我只在体力允许的范围中，在自己能接受的危险程度之内，以比较可控的方式，仅携带极简装备──无需充气床垫，无需烤肉烤鸭，每年数次自找苦吃，锻炼身心。

如此“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”，并不是为“天降大任”做准备。我这样的俗人，连天降大饼都接不住，遑论大任？不过，凡俗人生的趣味和真意，不在躺赢，不在坐享其成，而在独立不移，耗费脑力、体力之后，欣然品尝自己辛劳所得的成果。露营既麻烦又不舒服，却正合我意。虽然人体骨骼课上得辛苦，但我从学生时代就练成在课堂上呼呼大睡的本领。宰予昼寝，孔夫子也奈何他不得。当我横卧帐篷之中，辗转反侧之际，骨架和地面虽然在敲黑板、划重点，絮絮不休，我却已然恍惚，恬然入梦。